东莞雁田看欧洲杯球员:五金、电子、塑胶业球队和他们的明星外援
马克在广东顺德一所学校和孩子们交流篮球。 (受访者供图/图)
(本文首发于2019年12月12日《南方周末》)
观众喜欢看老外打球,对三分远投和扣篮报以喝彩;又喜欢看中国人打赢外国人,事关集体荣誉;还喜欢看双方打得不相上下,而不是一边倒。
“老外是上不了蹲厕的,他当时跟我们说,我没事,蹲厕都OK,我就是挣钱,给我钱就行。”
老板请吃饭,就得喝酒。老板递烟,得接过来,即便自己不抽烟。老板想下场打球,最好尽量配合,保证赢得比赛的前提下,多给老板传球。
飞越太平洋,到中国的乡间地头打野球,能为即将诞生的儿子挣回奶粉钱。
在中国南方乡村打的第三场球,黑人篮球手马克就输了。
2019年11月10日,雁田杯进行到第19天,深秋夜里,人们还穿着短袖,灯光球场亮如白昼。在美国,马克是职业篮球运动员;而在中国村庄,他以每场球4000至7000元的报酬,为企业打球。
雁田是一个珠三角村庄的名字,更具体地说,是东莞凤岗镇一个富庶的村庄。这里是“世界工厂”最早的亿元村,地理位置特殊,位于莞深两市交界,东、南、西三面被深圳包围。有4000个村民和10万个外来者,没人种地,人们受雇于几百家大小工厂,村里没有农田,有80多栋13层以上高楼,道路四通八达,街上贴满临时工招工广告,村委大楼修得比一些市政府大楼还气派。
在马克看来,这是座“友好且拥挤”的村庄。外部经济环境不景气似乎没有影响它的繁荣,作为年度盛事的篮球赛办到了第17届。
除了同为外援的道格,队友都是陌生人,电商公司员工,临时组队,毫无默契可言。但球星不需要整队配合,一个长传、一次双手挂篮暴扣,身高2.06米的道格和2.01米的马克将比赛玩成了个人秀。
对手请来了三名黑人外援,加上中国野球明星,在阵容大战里占了上风,这就赢了23分。
野球的概念相对职业比赛而言,指活跃在中国民间的各种篮球比赛,参赛队伍多由村民与当地企业组成,资金来源多是村镇、企业甚至村民自筹。过去多年间,珠三角村镇成了野球最重要的江湖。
在这个江湖,雁田杯被称为中国最强村赛。
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外援面孔。野球明星、退役职业球员甚至前NBA球星都曾出现在村里的露天球场。在中国,这些用三分、扣篮、花式表演技惊四座的篮球手,一年最多能打上百场村赛,收入不亚于在CBA或欧洲打职业联赛。
道格与马克,是今年最强村赛最早出现的外籍球员。
比赛结束,观众没散场。他们拉开广告牌,挤到两名外援身边,不说话,光笑眯眯盯着他们看,或者举着手机。
道格自如地收拾球包,马克与对手的外援聊天。在中国待久了,他们习惯被这样不加掩饰的目光包围。终于,一名女观众羞涩地坐到两人中间,将手机递给男友,完成了合影。
道格是前NBA球员,14年的职业生涯中,效力过菲尼克斯太阳队、芝加哥公牛队、俄克拉荷马城雷霆队、雷诺大角羊队与圣安东尼奥马刺队,名单上一溜著名球队。
观众们不知道这一履历,也没听说过他的名字,他们举起手机拍照,只因为他是外国人。
在雁田村,想见到外国人不是太难。每年篮球赛,都有外籍球员参赛,将气氛推向高潮。2018年参赛的外籍球员有17人,决赛中还出现了科比前队友C.J.Giles的身影。
观众的胃口被养刁了,会据此选择观赛场次,相邻的两个球场通常同时开赛,观众“用脚投票”,志愿者时常拿着大喇叭在门口喊,“这场满了满了,到隔壁去看吧。”
观众的心态也很微妙,喜欢看老外打球,对三分远投和扣篮报以喝彩;又喜欢看中国人打赢外国人,事关集体荣誉;还喜欢看双方打得不相上下,而不是一边倒。
因此,马克打球时每每看到球场爆满,气氛极为热烈。
马克一个多月前才来到中国,他才28岁,是外援中少有的年轻面孔。
背井离乡的人们大多已从职业赛场退役或被淘汰,普遍超过30岁。例如36岁的道格是个不折不扣的世界公民,曾在委内瑞拉、墨西哥、罗马尼亚、瑞典和菲律宾有过职业生涯,最终选择了中国。
但打野球几乎意味着职业篮球之路将止步。没有教练,没有队医,没有球探,也没有固定的球队,终日奔波于球场与球场间,通过社交软件接单,自己锻炼身体,与陌生人组队比赛,承受着激烈的身体对抗,伤病后经济没有保障——这显然是一种远离职业赛场的选择。
马克却存有念想,想由野球世界走向中国的职业赛场。他审慎地选择赛事,至今只打了十来场,大部分时间都在自行训练与备战。他需要钱,也需要机会,雁田杯是他精挑细选的舞台。经纪人周泽宇提前两周打来电话,说比赛很难赢,这反而激起他的兴趣。
事实上,马克至今不知道这项比赛的名字,只是根据赛事规模等细节判断它的影响力。球赛办得正规,规则遵循中国篮协的最新文件;所有裁判都持国家级裁判证;志愿者在场维持秩序、提醒观众禁止吸烟;保安队控制入场人数;甚至每支球队的比赛场地、时间、球衣颜色争取挨个轮换,保证公平。还有全程网络直播、专业赛事MC、医疗队都是“标配”。
周泽宇向雇主提供了一张10人的外援名单,“在墨西哥联赛拿过MVP”的马克被选中了。
2019年11月15日,雁田杯决赛,相邻球场里安排了无声的大屏幕转播。赛事解说、助兴音乐、观众欢呼、球员跑动和拍击声,从隔壁传来。 (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/图)
雁田杯决赛是村里的年度盛事,3000张门票是抽奖和提前派发的。50张在村委会公众号的留言中抽出,其余按比例派发给各村民小组。
2019年11月15日18:00,距离开赛还有一小时。安保团队从雁湖公园大门一路排到篮球场入口,球场很快满员。没票的人只能坐在相邻球场,观看无声的大屏幕转播。赛事解说、助兴音乐、观众欢呼、球员跑动和拍击声,从隔壁传来。
“从第一届开始,观众就爆满了。”邓慧超一手创立雁田杯,这样的场景早已熟稔。每年,他都负责拟定章程、组织赛事并全程裁判。
第一届已是22年前的事了,那时邓慧超才23岁。1997年12月底,首届雁田杯就已选址雁湖公园露天球场。公园刚刚竣工,球场周边还是平房,楼顶、楼道站满,球场观众席过道坐满,估算观众超过5000人。“雁田从来不缺球王,哪怕没有很知名的人来参加,我们的观众一样很火爆。”赛事解说员陈坤明说。
早年的比赛不分农村组与企业组,16支队伍混合,前8名能拿到1000至8000元不等的奖金。在1997年,这是笔不小的奖励,同一时期,凤岗镇凤凰杯冠军奖金是500元。另一条记忆轨道上,那几年,雁田的工厂以每月一间的速度增加。
邓慧超一直想办篮球赛,尤其是在1991年加入村篮球队后。当时整个凤岗镇并无村级比赛,两年一届的凤凰杯与迎春杯交替举办。每周,村篮球队十几个小伙子坐着中巴,到深圳的龙华、观澜、平湖等地打友谊赛,一周至少一次。
那个年代,村里也还没有大众篮球场。球队白天在雁田中学练,晚上借用企业自建的灯光球场,邓慧超很知足。在那段青春回忆里,有汗水,有输赢,但打球没有报酬。父辈们划线拉绳,用树枝制作球架,将晒谷场充作球场。
邓慧超的父亲是周边村镇知名的裁判员。但在1984年村里小学建起第一个灯光球场之前,父亲有七年没碰过球。彼时实行分田到户,邓家八口人,只有两个劳动力,父亲的全部时间用来耕田交粮。
接下来,小学改建,球场被拆。村里开始“筑巢引凤”,陆续有了十个工业区。
邓慧超到了村外经办工作,对接企业,签“来料加工”协议,跑海关申报。到第二届雁田杯开赛时,在村里建厂的外资企业已超过400家,那一年,大部分球员和队伍来自五金、电子、塑胶业。
二十多年过去,产业几番转型,这些行业仍在球队名单中,“新来”的互联网巨头也参了赛。雁田村委工作人员陈丽媚明白,“他们想通过这样一个特殊平台,来展示他们扎根雁田的信心。”
2019年的40支参赛队伍,有3家做模具,4家从事报关,5家来自餐饮业,其余分别从事体育、环保、贸易、地产、高新技术等领域,涵盖了雁田村100家外资、320家民营企业的主要类型。
这些年,外资企业减少,民营企业增加,村里的厂房始终是满的。
15名黑人球员的头像印在球员名单上,颇为壮观,有些直接用的是护照照片。
2019年新规,进入16强的队伍可以更换最多5名球员,但每队同时在场的外籍球员不得超过2名。于是,淘汰赛阶段,球员名单大换血,近半队伍都请了外援。
企业组的奖金涨到1万至5万元不等,但外援们每场数千元的支出加起来,已远超冠军奖金。
“对我们来讲,有时一两餐饭、几瓶酒都不止这个开销,就是图个面子、名气。”某参赛队伍的老板许少泽说。眼前这个中年发福的篮球爱好者来自金属制造业,他作为球员打了多年球赛,办公室里篮球赛奖杯摆满了两个柜子,当中有三座雁田杯冠军奖杯。
老板们都想赢得比赛,但这并非最终目的。
“请外援,说白了就是烧钱。但烧钱是个形式,实际上是要反映企业的实力。”村民邓志光心里有数,他自小学起跟着老师打雁田杯,年纪不大,但已是农村组冠军队伍“东二组”的老球员。
参赛队伍所属企业的广告印在球场上,其中一幅“光头强大排档”格外显眼,但广告露出还不够,得打出成绩,打响名气。
外援最早出现在第四届。CUBA(中国大学生篮球联赛)全国四强汕头大学全队出赛,帮当时的“治安队”夺下冠军。
外援的加入,拉大了队伍间的实力差距。到第七届,杯赛首次分开了农村组和企业组,规定农村组参赛者需持雁田村户籍,保留了最初村民同乐的气氛,企业组则无此限制,愈赛愈强。
外籍球员是在2010年之后开始增多的。主要是留学生、游客和生意人,几百块钱一场打着玩。那时还没有野球江湖,也没有市场行情,外援比中国球员便宜。邓慧超发现,他们大多身体条件好,技术比较粗糙,“真正打得好的没几个。”
邓慧超在珠三角各地注册裁判,在他的记忆中,珠三角野球赛史有三个标志性时间节点:1992年,宏远俱乐部成立,中国首家民营职业篮球俱乐部诞生在东莞;2003年,第一届东莞市篮球联赛开打,比省联赛早了12年;12年后,广东省联赛于2015年开赛,是中国首个省级男子篮球联赛。
在这些“大事件”背景下,市、镇、村、企业自办赛事扎堆出现,养活了千余名中国野球手与几十名外籍球员。
江湖随之诞生。
珠三角赛事密集,得益于密布的路网,外援到处赶场。东莞雁田杯、深圳华辉杯、佛山碧桂园杯、佛山百村大战、佛山西樵山杯、中山德普篮球节……参赛的不少是前NBA、CBA、NBL(全国男子篮球联赛)、CUBA成员和各地市“球王”。“珠三角这一带非常疯狂,水平非常高。”做过多年篮球记者的自媒体“刺猬篮球”创始人张予感叹,他们盘点各队阵容,眼熟的球星越多,比赛就越值得重视。
如果将今年雁田杯的几支强队拆分,几乎能拼凑出广东省联赛中的整支东莞队和半支深圳龙岗队。在一些比赛中,他们是队友,另一些比赛,又成了对手,“来来去去都是一批人。”
到了移动互联时代,信息交流更为频密,工作机会遍及全国,外援去得最多的是广东、广西、福建、贵州。前三省区民间经济发达,气候适宜,后者则是因为群众精神需求大,为了看场高水平球赛,企业筹款、老板赞助,还会有村民自发凑钱。
打野球,好环境是种奢望。被称为“中国野球第一人”的前北京奥神俱乐部球员克里斯,2017年回国前出没于野球江湖,到过贵州山区打球。周泽宇主动提起这个野球界的“传奇”,“老外是上不了蹲厕的,他当时跟我们说,我没事,蹲厕都OK,我就是挣钱,给我钱就行。他那会儿每场一万块钱,人家老板就肯掏一万来请他,确实好用。”
一场球,40分钟,少则几千元,多则上万块。市场逐渐成型,球员成了商品,履历、技术、身高、荣誉都是定价标准。
“连球员都没有想到,现在野球会这么值钱。”张予担心篮球的初心丢失,但资本加持下,篮球文化终归是深深扎根在村镇的土地里了。
马克的雇主是深圳一家新三板挂牌企业,老板在公司初创时期就成立了篮球队。
由于参赛队伍需为本土单位,这家企业套上了东莞合作方的牌子,以对方名义参赛。今年40支队伍中,约半数都是这样的合作方式。
前两年打得有些吃力,2019年,他们决定也找个外援。球队队长罗振业判断,由于双方没有磨合时间,碰面后直接上场,外援需要内外线搭配,配合球队行动,需要“能投三分、能突破、能控制、能传球”。
这一次打到了四强赛,输给了卫冕冠军。回宾馆的路上,道格一个人远远落在后边,戴着耳机,面无表情。周泽宇则一个劲告诉马克,“在中国老板眼中,如果你老传球,你不是好球员。你必须能得分。”
雇主们总是希望请来的外援一场比赛能拿下50分。
与其他经纪人不同,雁田杯周泽宇场场必到——其他人和外援沟通只能靠肢体语言和软件翻译,他能讲英语。他住在广州,开车往返要花四个小时。
周泽宇是球员出身,参加过CBA青年队,到美国打过球,也给企业当过外援。意外受伤改变了他的职业生涯,一次训练中,他的腿疲劳性骨折。周泽宇撸起裤管,示意腿上仍然明显的疤痕,里面还有钢板。
他只得转了行,做起了经纪人,过去三四年,他向CBA与NBL队伍输送外援。
周泽宇不愿以真名出现,原因是想将职业赛场和野球世界划分清楚,马克却将进入职业赛场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。双方心里其实都知道,这很难。
马克在比赛中受了伤,接受采访时,他坐在沙发上,抚着左脚脚踝,“嘘!”他想说,脚伤不会影响接下来的比赛。
“他们得忍受很多东西。”周泽宇看在眼里,饮食习惯、语言障碍、生活孤寂、文化差异,外籍球员都需要一一克服,受伤却没有队医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。
除了生活习惯问题,还得学会遵守本土社交规则。
老板请吃饭,就得喝酒。老板递烟,得接过来,即便自己不抽烟。老板想下场打球,最好尽量配合,保证赢得比赛的前提下,多给老板传球。
有一场比赛中,比分拉开,一名矮个球员替换上场。周泽宇一做身份提示,马克就回复“我了解(I got you)”,不断给他传球,为他创造拿分机会。还有一场没那么幸运,淘汰赛,矮个球员先上了。道格骂骂咧咧,叫着“让他下去”。
矮个儿正是老板。
维系一个野蛮生长的野球江湖,主要依靠紧密的人际网络。中国篮球未及美国成熟,缺乏行业准则和规范,行事方式多靠自觉,乱象丛生。
老板有时会赖账,不支付报酬,理由可能是没拿到冠军、球员赛场表现不佳。很多经纪人不跟球员确定时间,直接向老板提供名单,造成沟通障碍。球员没有合同,也没有保障。
但在马克看来,“来去自由”也算是极大的优点了。
一打完三四名争夺战,他就离开了这座“友好且拥挤”的村庄。决赛在颁奖和合影中走到尾声,各队抱着奖杯一字排开,工作人员客气地请冠军队伍离开镜头中心,人群向两边移动,莅临观赛的村干部们补进空位,微笑着竖起拇指,等待快门落下。马克没去凑热闹,对野球手来说,篮球赛,总有下一场。
他在读硕士研究生,专业是应用行为分析,与篮球毫无关系。未来从球场退役,可以不愁生计。而现在,他还年轻。
这是一项艰难的决定。
留在美国,能与家人团聚,只是,需要全职工作才能付得起所有账单。到中国当外援,每场出场费几千元,每年有几百场比赛的机会。马克的儿子将在2020年1月出生。飞越太平洋,到中国的乡间地头打野球,能为即将诞生的儿子挣回奶粉钱。
(应受访者要求,周泽宇为化名;马克名为Darrien Denard Mack,道格名为Douglas Kim Thomas Ⅱ)
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